修羅本該就此死去。

她本該就此得到解脫。

然而, 鬼舞辻無慘找來了。

他其實很煩躁，有些惱怒她不識擡舉，又有些茫然, 不懂她到底在介意什麽, 變成鬼不好嗎？

明明他都沒有跟她計較那些小心思, 甚至, 還寬宏大量將她掛念的親人變成長生的鬼, 她怎麽就不知感恩呢？

鬼舞辻無慘將血液註入修羅體內，那洶湧又暴戾的生命力，很快將她從垂死邊緣拯救回來, 然而, 同時恢覆的還有她體內的妖血。那妖血霸道異常, 註入的血液尚未來得及轉化修羅，就被它驅逐了出去，完美展示了什麽叫“用過就丟”。

鬼舞辻無慘並不意外這種情況，等修羅意識逐漸清明, 立刻問出自己無法釋懷的困惑。

修羅的回答也是簡單明了。

她抽出日輪刀，毫不遲疑砍向他的脖子。

然而——

沒有用。

鬼舞辻無慘依舊巋然不動, 甚至, 脖頸上一絲砍傷的痕跡都沒有留下。

“為什麽？我明明砍中了……”

鬼舞辻無慘手指擒住刀刃，輕易將其奪過來，折成數段，面無表情睨向她, 梅紅色的貓兒眼瞳中閃過一絲慍色，冷嗤：“不然，你以為我為什麽不將那些臭蟲放在眼裏？即使他們拼勁全力，也不可能對我造成傷害, 唯一會能殺掉我的，只有陽光。”

難以言喻的絕望，以鋪天蓋地的姿態吞沒修羅。

她身體搖搖欲墜，強打起精神，看了看被隨意棄之一旁的刀子，又望了望譏誚諷刺的鬼舞辻無慘，沈重的窒息感讓她無法喘過氣，只感到眼前一黑，再次失去意識。

等修羅再次醒來，又是一個星河漫天的夜。

鬼舞辻無慘抱著她，捏著她下巴，示意她看向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城池。

“還認得那是什麽地方嗎？”他問。

即使相隔數裏，即使已經有數十年餘年未曾回去，可修羅還是一眼認出來了。

——一色城。

是她跟母親生活過的一色城。

修羅屏住呼吸，手指不自覺掐入身邊之人的手臂裏，聲音不停發抖：“……你想做什麽？”

“這就要問你了。”

鬼舞辻無慘漫不經心道，“我一直不懂，你為什麽那麽抗拒變成鬼，甚至，寧願殺掉那個男人，也不願意讓他以鬼的身份活著。擁有強大的力量，擁有無盡的生命，這是神明才會給予的恩賜！”

“而那個男人，膽大包天地與產屋敷一族勾連，襲擊了我，我本應該將他們徹底鏟除，權做震懾。可我看在你知趣的份上，原諒了他的冒犯，並賜予他血液，讓他變得更完美。”

“你為什麽不感激我？”

修羅難以置信盯著他，像是看見了無法理解的東西。

鬼舞辻無慘用同樣的目光俯視著她。

最後，是修羅先退步了。

她從無法言喻的惶惶中回過神，放棄再做無用功，上前抱住他，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，頭埋在他懷裏，啞聲道：“有哉，我很感激你，但我真的不需要。我不需要親人的陪伴，更不希望他們得到你的恩賜，有哉，我有你就夠了。”

鬼舞辻無慘並沒有那麽好糊弄：“謊話，你在恨我。”

甚至，對他出了手。

修羅瑟縮一下，更緊抱住他，連連搖頭：“沒有！我沒有恨你，我只是……只是無法接受自己的親人成為食人的鬼，我一直以來的願望，就是希望他們能作為人類好好活下去，直到壽終……我只是在恨自己，恨自己的願望無法實現。”

鬼舞辻無慘仿佛明白了什麽，他微微頷首，掌心順著修羅的發：“既然你是這樣想的，那麽就讓他們庸庸碌碌的活下去罷。”

修羅剛要松口氣，就被他捏住下巴：“修羅，不要成為產屋敷那樣的瘋子。家人被殺又怎樣呢？只要自己能幸運地活下去就好了。”

那雙梅紅色的貓兒眼瞳直直看向修羅眼底，似乎要將自己的意志傳遞到她心裏，“死在我手裏，其實跟遭遇天災沒什麽兩樣，根本不必去深究。人死不能覆生，自己安安穩穩過日子就好了。只有看不清事實的瘋子，才會孜孜不倦向我來覆仇。”

“你說，是嗎？”

修羅怔楞許久，好半晌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，點頭：“沒錯。”

鬼舞辻無慘心滿意足地笑了，攏著她：“不愧是我的同類。”

之後，二人重歸於好。

鬼舞辻無慘很滿意重新恢覆乖巧溫馴的修羅，那種仇視的、愚蠢的目光，完全不應該出現在她眼裏。

時如流水，轉眼間，又是百年。

修羅見證了一茬又一茬的獵鬼人，他們家破人亡，他們滿懷仇恨，他們奮不顧身，他們淒慘死去……就當她快要習慣這種生活時，有妖怪找上了她。

是的。

是找她，而不是找鬼舞辻無慘。

修羅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，怔忡許久。

夏日如火。

那人容貌俊美，氣質矜貴，澄澈的陽光傾瀉在他身上，給他鍍上一層眩目的光暈，高潔神聖的讓人移不開眼

單單就容貌來說，修羅倒不至於看楞神，主要是他銀發、金瞳、臉上生妖紋，都莫名讓她覺得有些熟悉。

思量間，久遠的記憶浮現腦海……

修羅小心翼翼覷了他一眼，斟酌道：“您是犬大將的兒子嗎？”

那人面無表情看向她，掃過來的金瞳裏有種令人難堪的敏銳：“你真是狠狠丟了父親大人的臉。”

她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柔弱的人類。

這幅溫馴柔弱的姿態，讓殺生丸本能不適。

他就是覺得，哪怕身體裏只流著一半父親大人的血液，她也不應該這麽弱小。

修羅略有些不自在，抿唇，垂下頭安靜笑著，並沒反駁。

她已然明白，眼前這個氣勢逼人的大妖怪，定是犬大將與其他妖怪生下的孩子，看他模樣，年紀比自己大不少，如果不是現在情況窘迫，她其實應該叫他一聲哥哥才對——當然，他肯定不會稀罕。

而她也不會做這種惹人厭惡的事。

殺生丸目光自修羅身上移開，掃向她身後的和室，微微皺緊眉頭，透過線條銳利緊繃卻優美的下頜線，清晰透出幾分不快。

自己這個無能的半妖妹妹身上，沾染了濃烈的鬼的氣味，而那只源頭的鬼，事到如今，仍躲在宅邸的最深處，不敢出現。

這讓殺生丸很不高興。

雖然他並沒有跟半妖妹妹過不去的意思，但是，她的眼神也未免太不好了吧？

非但不挑，還什麽卑賤的東西都看得上。

真是狠狠丟了他們這一族的顏面！

於是，殺生丸再次不虞地睨她：“你真是完美繼承了父親大人那糟糕的品味，什麽東西都看得上。”

在他眼裏，不管是鬼，還是人類，統統都只有一個標簽，那就是“卑賤的東西”。

這話，說起來就尷尬了。

修羅笑著轉移話題：“此番過來，您是有什麽事情嗎？”

那人身後冒出來一個綠皮小妖怪，他抱著高高的人頭杖：“殺生丸少爺是來詢問，你知不知道老爺墳墓的下落。”

修羅誠實搖頭：“我從沒聽說過。不過，在我很小的時候，有個自稱‘冥加’的家臣來找過母親，我依稀記得，他似乎提起過他是守墓人這件事。”

“冥加？”

“嗯，是一只很小很小的跳蚤，咬人很疼。”

殺生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，轉身離開。

綠皮小妖怪抱著人頭杖趕緊追上去。

直到他們的氣息從風中斷絕，身後緊閉的障子門裏才傳出鬼舞辻無慘的呼喚。

修羅應聲走了進去。

“那是誰？”

修羅回道：“他應該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。”

“你竟然還有兄長？”

修羅莞爾，笑意清和：“說是兄長，不過是我自作多情而已。他是完全的大妖怪，完美繼承了犬大將的血統，而我只是半妖。這次，如果不是他有事需要問我，恐怕根本不屑跟我這種卑賤的半妖說話。”

想了想，她又補上一句話，“你不要在意他的話。不管他如何，都跟我們無關。”

鬼舞辻無慘擡手哼了一聲：“我當然不在意，他不過只是個妖怪而已，而我卻是這世上無限接近於完美的生物……只要再得到青色彼岸花，我就可以成為最完美的存在！到時候，我會讓他付出代價！”

暢想得到青色彼岸花後的場景，鬼舞辻無慘愉悅極了。

修羅被他抱在懷裏，手指摩挲著他蒼白卻俊美的臉，金燦燦的眸子彎成漂亮的月牙兒，眉目含情：“會的，有哉，你會的。”

被人肯定，總是令人身心愉悅的事，鬼舞辻無慘也不例外。

衣物窸窸窣窣解開，層疊的麗裳自細嫩的肩上退落。

修羅雙臂攀著鬼舞辻無慘的脖頸，與他肢體交纏，過分熾熱的呼吸近在咫尺，讓她呼吸發抖，身體不停顫栗。

明明是意識都要被融化的時刻，可修羅卻不由走神了一瞬。

這些年間，曾有鬼得到了青色彼岸花的消息，可當她陪著鬼舞辻無慘找過去的時候，卻一無所獲。

謊報信息的鬼，死在了暴怒的鬼舞辻無慘手裏。

也許是因為這種前車之鑒太多了，最近這些年，其他鬼們收了獻媚的心思，在沒有實物前，完全不敢觸鬼舞辻無慘的逆鱗。

念及此，修羅不自覺揚起唇。

青色彼岸花，她見過的。

那是種只在白天開放，且花期只有短暫三兩天的奇特植物。

其他時候，都與普通彼岸花毫無二致。

當然了，為了避免出現不可控情況，她有將會開出青色彼岸花的植株拔出來，放在火堆裏，燒得一幹二凈。

啊，對了。

就連灰燼都被她拋入洶湧的河裏，保證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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